『这么说……你是写书的?』男人抬起头来看着爱伦,『作家?』
先前,爱伦简略地跟他解释了所谓的「自由撰稿人」平日里究竟做些什么。不过,从男人的问话来看,似乎他还是没能理解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职业。由此推断,地球上大概并不存在从事此种职业的人。
『不不不,我没有写过书。』爱伦摆着手,一边解释道,『只是在报纸杂志上偶尔发表一些文章而已。也算不上是专栏作家。』
男人依然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接着又问道,『你发这些文章,能赚多少钱?』
『赚不了多少钱。』爱伦笑着摊了摊手,『如果有一个「低收入职业排行榜」的话那肯定排名靠前。』
『那你还能来地球旅行?』男人显得很吃惊。
『这个嘛……』爱伦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,『旅行的花销其实是某个亲戚给的。』
男人没有说话,但他从鼻孔里出气的声音让爱伦觉得其中带着鄙视的味道。他大概是对眼前这个败家的女孩很是失望吧。不过,他也没再多问,似乎是对爱伦的家事并不感兴趣。
『喂,我说,』短暂的沉默之后,爱伦及时地转变了话题,『你刚才要说的话还没说完呢。你究竟是做什么的?』
『这个啊……』男人顿了顿,接着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又问了一声,『你真的不会把我说的事情写进你的书里?』
『不,当然……呃,我是说至少现在不会。』爱伦回答,『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,因为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像是这个基地的工作人员。』
『啊,是这样啊。』男人点了点头,『你猜得没错,我确实不是公司的雇员。公司也不会顾像我这样的老家伙来打仗,是吧?』
『那你是……』爱伦的话还没有问出口,男人就打断了她。
『再给我一支烟。』他说着,伸出了手掌,『哥斯达黎加烟。』
『不要太空烟了?』爱伦问。
『不。』男人说,『既然你想要听故事,那至少也得先让我这个老头子提提神吧。』
爱伦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本地烟递给他,又再一次替他点上火。这一次,男人没有像先前那样如同品酒一般地闭上眼睛,而是被浓烈的烟味呛得接连咳嗽了起来。
『你……没事吧?』爱伦凑上前去问道。
『不……不,我没事。』男人这么说着,一边朝爱伦摆手,一边又咳了几声,这才恢复过来。他喘了几口气,接着用自嘲的口吻说,『太久没抽烟,结果反而有点不适应了。』
他顿了顿,接着又抽了一口。这一回,他只是干咳了两声,看起来他的肺已经重新回忆起了尼古丁和烟焦油的味道。
接着,他改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,浑浊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望向开阔的跑道。他那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着,用沙哑的声音叙述起了他的故事。
男人名叫尤里·皮洛托,出生在欧洲的某个国家。
那时候,第三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没多久,北美、欧洲和东亚的大城市基本上都已经变成了废墟。尤里所在的国家便是由几个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小国合并而来的。
为了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中保卫自身的利益,这些原本连常备军都几乎没有的国家也需要组建自己的军队。而尤里,就几乎可以算是这个新生国家的第一批军人中的一个。
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。童年时期经历过世界大战的他明白和平是多么地可贵,因此,他想要投身军队,成为保卫和平的战士。因为这个崇高的目标,同时凭借过人的身体素质,他成为了空军的歼击机飞行员。
在大战结束之后,国家从撤退的俄军手里接收到了不少军用飞机。不过,早在战前,欧洲的小国就几乎不从事重工业生产了,因此就地生产和补充飞机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另外,随着运输行业的不断萎缩,飞机零件和燃料也变得紧缺,以至于就连现有飞机的日常保养和正常运作都无法维持。
在从航校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尤里和其他飞行员只是偶尔才会驾驶歼击机上天巡逻,几乎所有的日常训练都在电脑上进行。
尽管他一直都对飞行保持着高度的热情,并且反复提醒自己这项工作有多么地重要,但那确实是他人生中最无聊、空虚以及迷茫的时光。
他和他的战友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呆在营房里,在电脑上做着模拟编队飞行训练。可笑的是,每次上电脑之前他们还被要求穿上飞行服,就好像真的随时准备要上天一样。
自然地,飞行员的薪资也不怎么样。
国家的财政情况原本就很糟糕,而且战后重建要用的钱也不少,国防预算就被掐得更紧了。因此,军队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。在招募士兵的时候,他们一个劲地鼓吹「保卫和平」,将不少像尤里这样一腔热血的青年哄进了军营。他们全都是志愿兵,除了吃住之外只有很少的一点津贴。他们生活的支柱完全是崇高的使命感和献身精神。
不过,再崇高的意志也会随着时间渐渐被冲淡,年轻的士兵们开始真切地感受到生活有多么地窘迫。
随着地球经济的重心逐渐向动物制品倾斜,南美洲和非洲的小国一跃成为了地球上主要的经济体。而野生动物几乎全数灭绝的欧洲,却迅速地没落下去。
虽然掌握着大量的天然气资源,但尤里的国家还是很快就破产了,因为那些能源已经不再值钱。然后,内战接踵而来。这个国家的各个地区——它们曾经也是独立的「国家」——纷纷宣布独立,接着仿佛是自暴自弃似地打成了一锅粥。
不过,尤里和他的战友们没有参战,因为燃料供应早就已经中断了。他们和他们的钢铁猛禽就这样无奈地停留在机场上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竭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和平在转瞬之间碎成粉末。
不少人萌生了开小差的念头,但也只是想想而已,因为他们根本没地方可去。这些几乎没有积蓄的士兵,恐怕还没逃出国境线就已经在外面饿死或者冻死了。他们只能窝在军营里,靠着仓库中的干粮维持生命。
但很快,口粮也要告罄了。
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。飞行员、地勤人员和宪兵们打开军火库,拿走了所有的枪械和子弹,然后开着车扬长而去——他们成为了无法无天的匪徒,成为了他们曾经发誓要与之战斗到底的暴乱份子。
只有极少数的人选择留下。这些人是这个国家——虽然它已经不存在了——最忠诚的守护者,他们宁可呆在机场上等死也不愿意去伤害曾经被他们保护着的人。
这其中就包括尤里。
接下来的日子,可以用「疯狂」来形容。士兵们在机场跑道上升起篝火,没日没夜地喝酒。喝醉了就扯着嗓子唱军歌,一边唱一边喝,一边喝一边唱,直到意识彻底迷醉在酒精里为止。
有时候,尤里在白天醒来,有时候则是夜晚。有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跑道上,有时候却发现自己坐在歼击机的座舱里。每一次清醒过来,他就急不可耐地再次将自己灌醉。
他不想清醒过来,因为他不敢面对这沉重无比的绝望。于是,他拼命地逃避,将自己淹没在酒精带来的欢愉之中。
他,尤里·皮洛托,祖国的忠诚卫士,彻底废了。
说到这里,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他手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烧到头了。他抬起手来,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烟头,最后抽了一口,接着随手将它弹到一边。明亮的烟蒂在水泥地面上滚了几圈,溅起零星的几点火星。
『这就……完了?』爱伦小声地问了一句。
『不,没有。』男人说,『你看,我现在是在南美洲的机场上「晒太阳」,而不是在我老家的机场上喝酒,不是么?』
『所以,你在失业之后就来了这里,没错吧?』爱伦说,『要我猜的话,你后来是加入了军事承包公司吧?』
『你说对了。』男人回答。他抬起头来,目光似乎穿透了跑道上的人员和飞机、穿透了另一边的塔台和停机棚、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茂密雨林。仿佛在丛林的深处,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他。
『那时候,机场上来了一群人……』如同是喃喃自语一般地,他又再次开始讲述起了那个苦涩的故事。
酗酒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。大概只是几天而已,但对于尤里来说,却仿佛长得像是几个世纪。明明喝醉了,失去意识了,却仍然感觉到时间难熬。清醒时的每一分钟都是可怕的煎熬。
这实在是荒唐可笑。
这都是他自己害的。都是因为他不肯放下他那可笑的正义感,所以他才变成了这个样子。这时候的他,已经变成了醉倒机场跑道上的一滩烂肉,就连那些拿着枪出去抢劫的家伙们也比他要好上一万倍。
要是「那一群人」没有出现的话,恐怕他就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那里了。
那是某一个「白天」。
尤里只记得这些了。至于是上午还是下午,是晴天还是阴天,他全然不知道了。
在那个「白天」,一群人来到了机场——一群不同寻常的人。他们中有荷枪实弹却不穿军服的武装人员,有西装革履的外国男人,还有身穿全套军装、脑袋上顶着大大的大檐帽的本国军官。
这些人乘着几辆黑色的SUV来到机场,对着停在那里的歼击机指指点点了一阵子,接着又开着车一溜烟地走了。
一天之后,空军的长官来到了机场,还带着不少人和卡车。长官把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飞行员们一个个地揪起来,让他们站成一排,大声地教训了几句。而他带来的人则手脚麻利地将一架歼击机拆解成一堆零部件,分好几辆车运走了,并且还留下了一个排的士兵守卫在机场周围。当天下午,他们又来了一次,到晚上的时候,又一架飞机被运走了。
这时候,尤里和他的战友们明白了过来,那些飞机被卖掉了。至于它们是被卖到哪里去了,没有人知道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世界的某个角落需要这些飞机。
世界的某个角落正在发生着战争,其规模大到需要战斗机参战。
尤里和他的战友们意识到,他们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。于是,当那个空军长官在第二天的一大早再次来到机场的时候,飞行员们赶上去将他团团围住,请求他像卖那些飞机一样将他们也一并卖掉。长官没有说什么,但当天下午,他的手下给飞行员们送来了一顿像样的饭,这让他们意识到,有戏了。
几天之后,那几辆黑色的SUV又出现了,所有留在机场上的飞行员们都被带走。
尤里不知道自己被卖了多少钱,不过他也不关心这些。能够离开这个充满了绝望的地方,他就已经满足了。更何况,他还有机会重新驾驶飞机。
他还有机会重新飞上天空。
光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蓝天白云,他都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了。
很快,他与他的同伴们就被送到了南美洲。他们被拆分开来,派往不同的机场,驾驶那些从欧洲运过来的俄罗斯歼击机。
虽然尤里和他的战友们是头一次在真正的战场上飞行,但好歹他们也是经过系统训练的飞行员。而且,他们也是第一批出现在军阀战争中的职业战斗机飞行员。对付那些只会开民用飞机的业余选手,他们的水平已经足够了。
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,曾经不名一文的飞行员们都取得了不俗的战绩——自然地,还有大笔的金钱入账。
那时候,尤里和他的朋友们都有一个目标:上太空。在他们的想象中,太空城市是一个没有饥饿,没有病痛,几乎等同于天堂的地方。
他们一刻不停地出击,希望能早一些攒够一张去太空的机票。
但事情不再那么顺利了。
在敌对的阵营中,也出现了驾驶着世界大战中遗留下来的先进飞机的家伙。空中的战斗很快就从一边倒的屠杀变成了势均力敌的绞肉。
与尤里一同来到南美洲的战友们陆续战死了。他的身边不断地有老面孔离去,又有新面孔出现,空出来的床铺很快就会有新的主人。
那些与他一同加入军队,一同宣誓与邪恶抗争到底,一同被抛弃在那个绝望的机场,一同在南美洲雨林的上空并肩战斗的人们,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,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是没有存在过一样。
尤里意识到,终有一天,他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。
于是,他开始恐慌,开始不知所措,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,开始在空中胡思乱想。
于是,他被击落了。
在他走神的空当,一枚导弹打中了他的飞机,把他从半空中揍了下来。他的脸就是被导弹的碎片刺伤的。
幸运的是,他跳伞之后很快就被地面的部队发现,并且送回了空军基地。不过,由于救治不及时,他的一只眼睛还是失明了。
他保住了性命,但却没法再驾驶飞机了。也就是说,他已经不能继续赚钱了。而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。
完了。
结束了。
已经没路可走了。
死定了。
没法战斗的雇佣兵,是没有活下去的必要的。没有人愿意理他,没有人愿意帮他,只是任由他一个人坐在跑道边,日复一日地看着来往起降的飞机。
沉默。
长久的沉默。
接着,男人抬起头来,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姑娘。
『这就是……全部了?』注意到了男人投来的目光,爱伦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『差不多吧。』男人说。
『啊……真是抱歉。』爱伦露出歉意的微笑,『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了。』
『不,没关系。』男人说,『你没必要感到抱歉,毕竟那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。事实上,我现在感觉还挺好的。』他顿了顿,接着说道,『人生中头一次抽到了太空烟,而且……还有人愿意跟我「闲聊」。』
他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也露出了一丝笑容,『闲聊……公司的人可不会跟我扯这些。这是只有朋友之间才会进行的对话,不是么?』
『啊……没错。』爱伦说,『那这么说起来,你也是我来到此地之后的第一个「闲聊」对象呢。之前跟我对话的那些人,每一个都急匆匆的样子,一句话也不肯多说,一句话也不肯多听。搞得我也快要喘不过气来了。』
『是吗……』男人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,『那可真好……』
他摘掉帽子,抬起头,闭上眼睛,任由阳光洒在脸庞上。爱伦看到,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的不幸、痛苦或者绝望,而是正洋溢着一种别的东西。
那种东西,就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温暖,柔和,宁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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